一、
人们熙熙攘攘地挤向渡口,嗡嗡的嘈杂声音几近冲破云霄。他们很疲累,都无奈地拖着皮囊和行李一步一步走着,像一副副丢了心的空壳,走得垂头而丧气。
远远望去,江边灰蒙蒙一片,星星点点都笼在未散的雾霭之下,我随着这混乱的大部队一起向渡口靠近。
与其说是我随着人群,倒不如说是人群拥挤着我前进,人潮涌动,将我浮起在这晨光微升的大地上。
不过我和大部分人的目的地不同,在人们一队一队等待归家的船只时,我却前往了渡口的另一岸。
我坐的船只是前往藏寨的,这只船的构造也和其他船只不大相同,它更像古代的扁舟,只能承载几位乘客而已。
我趴在船边上,感受着江水一起一伏地呼吸,即刻之间粼粼金光铺满了整个江面,天地间浮沉着灿灿金光,一切都明亮了起来。
而当漫天的金光洒进我的眼里时,却映出了几滴泪来。
我回身看看这船上其余的几位乘客,他们都三两依偎着睡着了,阳光打在他们的脸上是很好看的模样。粗重的呼吸声伴着划水声此起彼伏,偶尔也有摆渡人轻轻的的叹气声。
我向摆渡人走过去,与他在这船上的旅途中聊了起来。聊到藏寨时,他的眼垂了下去。
在他的记忆里,藏寨的人们是非常好客的,他曾扶一位腿脚不便的乘客去过那里,当地的人们都欢迎他们的到来。
“我只是好心帮那位乘客而已,所以没有多留。但当我离开的时候,那里的人们竟然挺不舍的。”
“只是......”摆渡人望了一眼愈来愈近的郁郁葱葱的寨子,又叹了口气。
“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,真没想到藏寨现在还存在着。”
我感到一阵疑惑与惊奇,可这份心情被船上其余乘客的颓意所干扰。不知不觉间,浸在越来越暖的阳光下,我打个瞌睡,也闭上眼沉入了梦乡。
二、
乌鸦在头顶盘旋,不停的叫,我的面前是通往藏寨的长长的阶梯。
藏寨是在山顶之上形成的,那里的人应是习惯了山顶的生活。
阶梯长而陡,两边是木头制的栏杆,都刷着大红色的新漆。但当我爬累时去依这扶手时,却发现木头已被虫蚀了心。阶梯两旁长着各种各样颜色艳丽的菌类植物,向上望去是稀疏的树林。阳光稀稀散散地从叶隙间照过来,乍一下压在心口喘不上气。
我踉踉跄跄地赶了三分之二的路程后停下了脚步,坐到了栏杆上以获得暂时的歇息。
忽然一阵婉转的歌声传了过来,歌词应是当地的方言所以我寻不得其中的意义,但曲调听起来十分轻快。
少女的声音欢乐而有力,还时常会串杂少女的笑声,如孩童般带着些傻气,却也悦耳而清朗。
“吼呀!”少女朝山涧轻喊一声,我不由呆了一下,旋即露出笑容。
休息了一段时间后我继续了我的路程,村落在我眼中渐渐露出了棱角。而在最后,一片摇晃的纯白占满了我的视线。
纯白的肌肤荡在水蓝的天中,一个抬腿仿佛都能够到天上的云彩,再与天使打个招呼,勾下几只灵鸟来。
少女坐在最高的栏杆上,双手也不用来支撑,反而拥抱着蓝天,而双腿交替摇晃在空中,像是踢起了空气中的缕缕金光,映到了我的眼中。
一只秃鹫落到她的手臂上,她对着秃鹫唱起了山歌,继而咯咯地笑着,笑得开怀。
而我凝视着这片她带给我的金光,却又不由得哭泣了。
停留了几分钟之后,我已簌簌泪流。于是我绕到了少女身后,向寨子深处走去。
三、
我暂住的的人家处在寨子的最深处,凭我的记忆这里的光景好似与阶梯尽头的寨口不太相同,但又好像相差不远。
宿主是一位腿脚不便的老奶奶,她总是喜欢趴在窗边或是坐在院子里凝望远方。她凝望的方向应是寨口那边,我也曾询问过她是否需要我扶着她去那里看看。
而她总是欲言又止地拒绝了我。
奶奶腿脚不便,所以我不能随便地在寨子里闲逛,因为一旦逛得太远会无法赶回陪伴她,尤其是夜晚。
她是害怕夜晚的,也曾做过噩梦,一个抖身弹起身来,虚弱地咳嗽几声后她蓦地喊出了一个人的名字。
“阿刁。”她亲切而无助地喊。
这个名字是我第一次听,但自从第一次在意这个名字后便发现我时不时就会听到这个名字。不仅是从奶奶的口中,也包括邻居的叔叔阿姨们。
并不是刻意提起,而是很自然地就会提起“阿刁”这个名字来。
“阿刁几时来啊?”
“那孩子?快了吧。”
我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她们脸上露出的笑容,皱纹密密麻麻地堆起来,聚起漫天斜阳。
我呆呆地看着她们的笑不由得愣了神,缓过神时发现邻居阿姨已经走了过来,急着把我招待进家。
她们看到我仿佛很开心,都笑眼弯弯。
“阿......”
我微张开嘴,可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,张开的嘴唇咧起来变成了一抹客气的微笑。
虽然我来到这里已经有些时日,但她们确实是刚刚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陌生人来访,而现在她们想和我聊聊天。但我看了看手表,因时间原因婉拒了她们。
回老奶奶家的路是一段窄窄的石板路,一个不稳就会被布满的青苔滑倒。我偶然抬眼,望见了最后一片即将落去的夕阳,远岸橘红与深蓝交织,缓缓地铺开于整个天际。
于是我停下脚步,依着路旁的青砖墙,闭上了眼睛静静等待夜幕降临。
四、
“啊!”老奶奶下床时突然扭到了脚,于是整个人翻了下去。
寨子里的床都是高高的炕,老奶奶坐在地上倚着炕边,手在地上乱抓了半天的灰后,一动不动了。
我赶来时只见老奶奶双目无神地坐着,铜色的皮肤与炕头的颜色融在一起,炕旁炉内的火发出“嘶嘶”的声音,钻进我的耳膜刺得我头昏脑胀。
我连忙跑过去将她扶起,那一瞬间我愣住了。
她像一片叶,轻得似乎一阵风吹过就会重新跌到地上,而我抓不住。
明明是很轻易的事情,我却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她扶回炕上。可坐回炕上的老奶奶却凝视着远方,眼里含泪了。
我默默地站在她身旁,尽管厨房那边饭还在锅上烧着,一阵糊味已经传来,我却不敢离开她,我有怕的东西,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不得不信的直觉。
一切仿佛都静止了,我感受不到空气的流动,亦感受不到老奶奶的呼吸与我的心跳。我闭上了眼。
“奶奶!”突然,她闯了进来。
少女冲进院子,微微探头察觉出了糊味的蔓延,于是跑着去把煤气关掉。
“奶奶!”她大声喊着,我通入全身的那根神经突然就被弹了一下,它将我唤回了现实。
与此同时我清楚感受到了时针的转动,而老奶奶她颤颤巍巍地扶着炕的边缘,站起了身。
“阿刁?”
“是我奶奶!”少女跑了过来,一只手抱住老奶奶,另一只手轻轻替她擦去泪痕。
“奶奶,不能哭。”少女的头蹭着老奶奶的衣襟,手轻拍着老奶奶的背,声音坚定。
正午的阳刚刚好,洒在身上很暖。恍然间我听到了远方国度的银铃在轻轻地响,像是春风拂过嫩叶的声音。
此时已是初秋,我却望见了春的衣裙,与某一个身影重叠在一起,不动声色地生长着。
五、
阿刁坐在栏杆上轻巧地晃着双腿,白色的裙摆掩不住她灵动的身体,朦胧间秋风微凉,吹过她的发丝,吹过她笑超大的笑颜。
她坐在栏杆上左摇右晃,甚至会站在窄窄的栏杆上低头望山下的景象。
她告诉我,她是在望山下的生灵,它们认得她。
阿刁的脸与双腿和双脚的颜色不太相同, 小脸灰扑扑的,两颊却红彤彤。
“我不喜欢那护肤的东西,抹在脸上会难受。”阿刁蹲在池边梳洗头发,双手托脸向我解释道。
阿刁的长发及腰,在湖边随风飘散开来,蝴蝶不禁飞去依偎那柔软。而她也不赶它走,她微笑着看着水中的倒影,观察到它飞走后再继续慢慢地梳头。
老奶奶这几日的精神头明显好了很多,甚至主动下厨做了一桌饭菜,尽管她已疲惫,却依旧忙活的很开心。
阿刁也不阻止她,只笑着告诉奶奶她非常期待奶奶的可口的饭,还搂住我的肩说我这小子肯定也盼着能吃一顿现成的来。
我比阿刁高,于是微微弯曲膝盖让她搂,她竟不甘,敲一下我的膝不让我蹲,自己踮起了脚继续搂上。
“嘻嘻。”阿刁精怪地朝我转了转眼珠,露出了灿烂的笑容。
我也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,我听到厨房里的老奶奶也在笑。随之,听到了菜出锅的声音。
六、
阿刁每天都会抽出些时间来这里陪老奶奶,而在这段时间里老奶奶总算不再是发呆或睡觉,她甚至还会尝试着迈开腿自己走走看。
颤颤巍巍走过三两步后,老奶奶总会回头寻阿刁,阿刁当然就静静站在奶奶身后,灿灿笑着。
阿刁告诉我她在的时候我可以出去逛逛,说我毕竟是初来藏寨的客人。
“快去转一转啦!”阿刁笑着把我往门外赶。
路上的落叶已积了薄薄一层,一阵风吹来枯叶便如枯蝶般从树上纷落下来,漫天飞叶将我围住。
寨子的小路弯弯曲曲,交错缠绕,因为是闲逛,所以我只是随意地乱走。小路周围的土房子一家连一家,可映进我眼帘的确是满眼的爬山虎。
若仔细观察,会发现墙角的蜘蛛正死死盯着我,蜘蛛网在风中摇摇欲坠。
一圈绕回来,鞋面已是灰尘掩盖,裤腿也扎上了些草叶的尖刺。抬头远望,夕阳正西下。
“奶奶的病突然加重了。”阿刁见我回来,低着头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向我诉说。
几秒过后她将头抬起,她的眼眶红通通的,眼泪还在里面打转,她竭力忍着不让泪掉下来。
“我马上去收拾东西,我会搬过来的。”阿刁对视着我的眼,我看到她的眼里闪着点点光芒,而当我回神之时,发现夜幕已降。
阿刁跑走时伸出手抓了一下,她的手指轻轻拂过我的衣角,似乎是想要抓住我的手臂,但犹豫中不得不松开。
我望着阿刁奋力奔跑的身影,心思又飘到了其他地方,那地方不存在时间与空间,只是一片黑暗。
这片黑暗里,我的心思,颤了一下。
七、
老奶奶身患重病这事我刚来寨子时便有猜到,但阿刁刚来的那段时间里老奶奶变好的精气神又让我忘记了这一点。
但事实却是,老奶奶的病情突然就恶化了。
这天夜里她突然就咳醒了,我下床为她找药时却发现急救的药物已经全部吃完,而寨子里的诊所也已经全部关门了。
愈演愈烈的咳嗽声打在左边的墙壁上,再从右边的墙壁处反弹回来,左冲右撞着,充斥了整个庭院。
随着时间的流逝,烦躁和不安渐渐占据了我的大脑,面对老奶奶的痛苦我束手无策。
在院子里踱步良久后我返回到了房间里,老奶奶依旧坐在原处咳嗽着。她的身子不住地颤抖,像是机器的零件一个一个松动脱落,随时都可能瘫倒下来。
我拿她没办法,我坐到她身旁,身体不由得就僵硬了起来,竟变得动弹不得了。我双手捂着胸口,呼吸渐渐加速,恍惚间转头看一眼老奶奶,模糊的视线里映出的是一尊黯淡的石像。
我自嘲地一笑,随后晕倒了。
“阿刁。”醒来的一瞬,我唤的是阿刁的名字。
凭借太阳的位置,我判断出此时应是第二天的中午。我的眼睛还未完全睁开,眼中的阿刁仍是模糊着的。
但我看得到,她是笑着的,那笑有一丝勉强的意味,但又自然得如春天花会开一般。
待我完全睁开眼后,我发现面前除了朝我轻轻微笑着的阿刁以外,还有一个孩子。
那孩子半个身子都躲在阿刁的身后,神情有一丝胆怯,脸颊泛红。
八、
阿刁递给我一只拨浪鼓,朝我眨眨眼,随后向老奶奶躺着的屋子跑去。
我从床上下身,微微弯下身子,盯着这个孩子。
孩子不敢看我这个陌生人,他左右张望着寻找着阿刁的身影,但他自然是寻不到的。他不得不转过身来后,面前是一只轻轻摇动的拨浪鼓。
孩子的脸上起了些许笑意,嘴边发出“呜呜啊啊”的声音。
孩子笑起来有所有小孩子有的可爱特质,而这个孩子的笑更让人感到舒服。也许是脸颊两侧两个深陷的酒窝,呈了两汪温暖的流,让我忘却了身旁的所有,只全然浸在他的笑里面了。
这样令人舒心的笑容,与脑海里的一个身影突然就重叠在了一起。我摇摇头把直觉抹掉后继续逗起了孩子,不知不觉就忘记了时间。
“谢谢你帮我照顾他。”阿刁从屋子里走了出来,搂住孩子对我说。
我其实想要感谢她,这个孩子让我的心情平静了下来,昨日那令我晕倒的不安已经淡化了许多。可感谢的话还未出口,我突然就愣住了。
我终于看到了两人清清楚楚地一起站在我面前,而与此同时,刚刚的念头也变得无法忽视。
重叠,融合,化为一体。
“这是你弟弟么?”我要问的不是这个,可我只能先这样问。
是只能?
是只敢吧。
“他是我的孩子呀。”阿刁似是被我逗乐了,她捂着嘴笑了起来,清脆的笑声带着些孩童的单纯与傻气。
九、
自从阿刁搬来,我发现每天都会有邻居来家里找她。有时只是闲来唠嗑,有时是请阿刁帮大大小小的忙。
阿刁总是会先招呼邻居坐下来,倒一杯热腾腾的茶,等忙完照顾奶奶的活后再匆匆忙忙地赶去邻居那里。
她小跳着的身影穿梭来穿梭去,撩开这扇门的帘子,又蹦哒去了另一个门口。她总是笑着道一声“久等了”,便认真地倾听了起来。无论是邻居的闲话还是请求,她都会侧着脑袋认真地聆听。
她的孩子是由我照看的,她起初还会说不好意思让我整日看孩子,但时日久了这份关系也就变得自然了起来。
偶尔闲下来,她会像往常一样踮起脚搂我的肩,咯咯笑着。
“今天给你做好吃的!”
“清淡些吧。”我指指房间里的老奶奶,示意阿刁。
阿刁的脸上闪过一丝微妙,她的眼里溢满疲累,嘴上挂着僵僵的微笑,继而缓缓舒展开来。
“这段日子,谢谢。”阿刁的脸蓦地就红了,说完便扭身跑开,路上差点被一颗小石子绊倒。
我想笑这傻姑娘,但脑里挥之不去的都是刚刚阿刁的表情,我一厢情愿地认为那转瞬即逝的微妙,是难为情的委屈。
于是我不由地叹气了,这是我第一次在阿刁在的时候叹气。我呆呆地伸出手,想抓住些我潜意识里觉得在消逝的东西。
这天老奶奶突然发烧了,阿刁一遍一遍地用毛巾为奶奶物理降温,忙得大汗淋漓。邻居在这时来了,我望一眼阿刁担忧无比的神情,决定把邻居拦在门外。
“对不起,阿刁她没有时间。”我伸出手拦住正要迈进门的邻居奶奶的脚步。
“那就算了。”
“那孩子啊,真是对不起她。”奶奶轻轻苦笑一声,准备离开。
“奶奶等一下。”我轻轻揪住她的衣角,拦住了她。
“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呢?”
“就是,我们对不起她呀。”
十、
我和邻居奶奶去了一处废弃的公园,坐在凉亭里聊起了闲话。
事实上是我有要问的东西。
据老奶奶回忆,阿刁很早就结婚了,丈夫是寨子里唯一的大学生。阿刁和男子两个人是青梅竹马,两家的院子仅隔一堵墙。
“是娃娃亲。”老奶奶叹口气,说。
两人是娃娃亲,阿刁还不晓得什么是爱情时便嫁给了男子。男子后来考上了大学,可刚出寨不久阿刁就发现自己怀孕了。得知消息后男子便匆匆往回赶,结果从山崖上跌了下去。
这一切,都发生在我来之前的不到两年之前。
“阿刁喜欢那男人吗?”我问。
“喜不喜欢我不知道,可阿刁放不下他这点我知道。而我们什么都帮不了她啊,甚至还需要她为我们操劳。”
“你愿意留在这寨子里吗?”老奶奶转过头,眼里满是怅惘与迷惘。
“留下来?”我自言自语。
“我能帮助她什么呢?”告别老奶奶后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,脑子里一直在想这个问题。
我究竟,能帮助阿刁什么呢?
走近门口时我听到了一声惊叫,我赶忙往屋内冲去。撩开老奶奶躺着的屋子的门帘,我定住了。
阿刁熬的中药汤洒了一地,她站在床边,身子在颤抖。
我放轻脚步向床边走去,老奶奶的眼神灰蒙蒙地睁着,灰黄色的阴霾笼在她周围,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冲泻过来。
屋子里很冷,仿佛有寒风从四面八方肆虐而来,灌在耳边是震耳欲聋的“呼呼”声。
“明明只是发烧啊。”阿刁小声自言自语。
我感到了一阵不适,恐惧感洪涛一般袭来,胃里翻江倒海,马上就要呕吐出来。
我轻轻倚在墙边上,呃着喉咙快要站不住脚。
我究竟,能帮助阿刁什么呢?
十一、
阿刁每走一步都很郑重,她把奶奶扶起来,奶奶僵硬的身体倒在她身上,她帮奶奶擦去嘴边的白沫,以及眼角的泪。
之后她散开了奶奶杂乱的头发,拿起梳子认真地梳理了起来。她梳得很细心,每一缕都被柔顺地握在了她的手中,乖巧地绕成麻花状。
之后她将奶奶平放在床上,颤抖着身体俯了下去,她的泪滴在了奶奶的眼角,似是奶奶哭了一样。
抚垂奶奶的眼皮,阿刁轻轻落一吻于奶奶的眼,盖上了白布之后悄悄离开了,连关门时都是小心翼翼的,没弄出一丝声响。
几天之后是老奶奶的葬礼,几乎全寨子的人都来悼念,灵堂里站满了身着白衣的人们。我这才发现寨子里的人几乎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。他们散乱地站在那儿,都静静地站在那儿,一言不发。
她们都在等阿刁。
阿刁身着丧服紧跟在抬棺材的人们身后,之后人们也三两成群地跟随了过去。而我独自站在远处,心里五味杂陈却无法言说。
我瞥一眼,那天与我聊天的老奶奶也在。我向她走过去,她点头示意。
“奶奶,为什么几乎全寨子里的人都来了呢?”
“全寨子啊,可也只是把这小小的灵堂塞满了而已呀。”
棺材已经放到了最前方,阿刁停止了脚步,身后的人们也便纷纷停了下来。阿刁站在棺材的正前方,她阖上双眼,双手合十,低下了头。
灵堂突然就静了下来,几秒后飘来一阵幽咽声,哭声如一条白丝绕住了整个灵堂,轻轻地系住所有人的心灵。
那是阿刁的哭声。
于是所有人都低下头来,偷抹眼泪了。
十二、
吊唁结束后,人们缓慢地离开了这里,只剩阿刁一人坐在棺材旁的白色地毯上,痴痴地望着远方的天空。
天色渐渐暗淡了下来,夕阳的光斜射进灵堂,点点光晕打在阿刁的脸上,恍惚间我的心颤了一下。
夜幕降临后,只有几盏油灯微弱的灯还亮着,将灵堂掩于昏黄的光下。
“阿刁,回家吧。”我站在灵堂口,朝她轻轻挥挥手。
听到了我的呼唤后,阿刁整个人瘫了下来,但很快又用手撑住了。她拖着纯白的衣裙向黑色的棺材爬去,双手够到棺材后将头靠了过去,整个人轻轻地搭在棺材上后,阿刁的抽泣声再次传了过来。
我忍住泪水,再喊了一次。
“阿刁。”
阿刁阖上了双眼,好似屏息凝气一般,在默默感受着什么,虔诚而神圣。
皎洁的月光流转而来,昏黄的灵堂中阿刁的身影披了一层月辉。我不忍心再叫她,于是最大程度地放轻脚步走出了这里。
我独自在这周围的小路上游走,突然想起了阿刁的孩子。这几天我把他安排给了那天的老奶奶照看,但我想我需要去把他接回来了。于是我凭借着老奶奶告诉我的大概地址。摸着黑前去了老奶奶家。
孩子裹着毯子站在门口,看到我以后眼里闪着光。我赶忙把他抱起来,走进门去向老奶奶道谢。
老奶奶正在做饭,于是招待我吃完再走。
“你也好带些给阿刁,那孩子累坏了吧。”老奶奶多煮了几个鸡蛋进锅。
听到这句话,本来想要拒绝的我选择了留下来。
“阿刁那孩子啊,葬礼的全部又都是她自己一人操办的吧,我们什么忙都帮不上。”
“所以你帮我将这饭给她带去吧。”老奶奶将饭菜装进保温盒,递给我。
“又。”我小声地自言自语。
“她丈夫的葬礼也是由她操办的吗?”我问。
“是啊。那孩子送走了多少寨子里的人啊,我掰着手指头也数不过来了吧。”
我皱着眉盯着老奶奶,想要开口又欲言又止。
“有什么话且问吧小伙子。”老奶奶看出了我的犹豫,对我说。
“没什么。”我抱起孩子,提起了保温盒,一步一顿地走了。
十三、
阿刁终于肯回家了,我想要搀着她走,可她犹豫了很长时间后还是独自走在了最前方,我牵着孩子的手慢慢地跟在她的身后。
“阿刁。”我突然叫住了她,她愣一下,停住了。
“累了的话可以拜托我。”
阿刁瞪大了眼睛,旋即露出了久违的笑容,如朝阳东升在了这昏暗的山头,映亮了漫山的灯火。
她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后,尝试了平时小跳的步子,尽管有些不稳,但依旧轻快得像百灵鸟。阿刁唱起了山歌,旋律透着淡淡的忧伤,声音有一丝嘶哑,但婉转如常。
我朝孩子笑笑,孩子便也笑了。孩子什么都不知晓,于是“哈哈哈”的笑声不断。
没人想要埋怨他,我想我和阿刁都想要感谢他。尤其是我。
阿刁回家后呆呆地在老奶奶的屋子门前站了一小会,我连忙走过去抱住她,手轻拍她的背。
一如她当时拯救无所适从的我一样,那时她安慰着老奶奶。而我能做的,我想,可以有安慰。
“不许哭啊。”
“嗯。”阿刁伸出手大把大把地擦干了所有的泪,奋力地点了点头。
十四、
冬,到了。
一大早还没出被窝就感受到了阵阵寒意,我赶忙把孩子的被子给裹紧了些。
被寒意袭身的我没有了睡意,于是起身到院子里散步。耳边传来抖衣服的声音,我这才发现阿刁正在晾晒衣物。
那些衣物,大多是老奶奶的。
“吼呀。”她将最大的被褥在空中奋力一抖,之后轻巧地站上凳子将它搭到了晾衣架上。她抹去额头的汗珠,抬头望了一眼朝阳。
冬日朝阳的光都变得清冷起来,人干冷的哈气在寒风中散开团团白雾。阿刁的身影融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,揉揉眼睛发现她身边亮着驱散雾霭的微光。
我何其珍惜的笑了。
晾晒完所有衣物后,她看到了我,于是挥挥手后朝我跑过来。
“趁孩子没睡醒,可以陪我去那边的山头走一走吗?”她扑闪着眼睛。
“好。”
她与我一前一后地在路上走着,每当她走到我前面时总会悄悄地回头看我一眼,在蹦跳着向前。
走到山崖边的时候,她停住了,她站的位置仿佛随时都可能滑落而下,可她小小的脚丫却那么坚定地踩在这杂草丛生的山崖边上。我站到她的身侧,与她一起眺目远望。
“今天是他去世的日子。”蓦地,阿刁小声说。
我的心咯噔一下,瞬间揪了起来。我不敢转身看她,我闭上了眼。
“他是在这里跌落的。”她继续说。
闭上眼的我感受着山风的呼啸,而我仿佛是一架纸飞机,暂时停靠了她的身旁。
我睁开眼,向后退一步。
“你爱他吗?”
“爱。”
我摇摇头,可心里是想要点头。
“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呢?”我觉得问出这样的话的人一定是个混账,可这个人是我。因为我要确认一件事情,这是困扰了我好几日的问题。
我究竟,能帮助阿刁什么呢?
十五、
回家的路上她挽住了我的手,她一直低着头,偶尔会踢一踢脚边的小石子。
突然我听到了一声惨叫,那是猫的惨叫,我赶忙看一眼阿刁。她显然没有听到,于是我找了个借口先跑开了。
果然,隐蔽的路边有一只野猫奄奄一息,血流不止。我抱起它来,将它放到了更隐蔽的地方--阿刁绝对看不到的地方。
“怎么了呢?”
“没什么。”我把浸了血的手背过去,说。
“冬天一过,春天就会到了呢。”阿刁指着光秃秃的树,说。
“你喜欢春天么?”我问她。
“谁不喜欢呀!”阿刁笑笑。
是啊,谁不喜欢呢。我可最喜欢了,喜欢得不得了。
我边走边转圈,努力地将沿途的风景都纳进眼底,不由得哭了。我呜呜咽咽着,环视着这藏寨。
终于还是要想起来些什么的,终于还是无法逃避的。我什么都逃避不了啊,尽管春天快要到。
我盯着我手上的猫血,不堪的回忆瞬间涌了上来,压的我心口一疼,喘不过气。
我望向山下,我仿佛看到了那长长的阶梯的第一阶,那里的乌鸦依旧盘旋着。
我看向阿刁,白色的光芒倾泻下来,洒满我的眼眶。而我置身在黑暗中,仿佛被绳子所捆绑。
“你怎么了?”阿刁向我跑过来,她抱住我,终于将我从绝望中抽离出来。
“我的家在城市。”我说。
“所以呢?”阿刁不解。
我要说的不是这个,我不知该怎样去表达,我的喉咙被我的思想扼住了。
我面前的景象回到了这年夏天,那个人群密布,声音嘈杂的渡口。
那时我从那些人的部队里抽离出来,起初我是被他们涌起来的。我是他们当中的一个,我是他们当中的一个,我只是他们当中的一个。
我摇摇头,勉强地笑笑,朝阿刁说。
“没什么。”
十六、
夜里,下雪了。寨子静谧而安详,初雪覆盖着大地,铺了一层不厚不薄的纯白。
我和阿刁以及孩子都睡在了一张双人床上,可除了孩子睡得很香以外,我和阿刁都失眠了。
阿刁似乎是有话要对我说,但她翻来覆去好几次后还是没有开口。
“老奶奶她,对你来说是陌生人吧?”我先开口了,问出了我一直想问的问题。
“她是这个寨子里的老奶奶。”
“嗯。”我点点头。
我翻过身与她四目相对,她的眼里含着春水一汪,美得令人心颤。
“你爱这个寨子么?”
阿刁咧开笑颜,笑的超然而梦幻般洁净。
“爱。”阿刁的声音非常郑重。
“我也爱呢。”
顷刻之间,眼前乍现出了红光,火光冲天,烈焰席卷,都疯了一般吞噬着远方的房檐。
我随之伸了一个懒腰,笑了。
十七、
阿刁大叫一声,从床上猛的弹了起来。她来不及换衣便冲出了房间。
火海在远方掀起滔天巨浪,房屋倒塌的声音震耳欲聋。沿着这边的雪线一点一点望过去,纯白与火舌纠缠在一起,都化作虚无的火星上升到空气里,卷进了浓烟中。
阿刁张着嘴,却发不出声音。她盯着火光的眼里淌着滚滚热泪,无穷无止地落下来。我连忙为她披上一件厚外套,再仔细地为她穿好。
她犹豫了几秒后,回头不安地看着我。我抱住她,轻轻拍她的背。
“别怕。”我轻轻说。
不,她不怕这火的,她怕的是其他。她怕了一辈子,我亦如此。
她怕看不到春天提着衣裙,踏着轻巧的步伐穿越泥泞荆棘,降临于此。
“拜托你。”
“拜托你将这孩子带到城市去。”阿刁眼里仍含着泪,她看着我留下这句话后,便不顾一切地向那远方跑去了。
她瘦小的身影奋力奔跑在漫天的火光中,手边提着两桶水桶,摇摇晃晃,却摔不倒。她的每一步都死死地踩了下去,仿佛芽扎了根。
我轻轻叫起孩子,再将他抱起,慢慢地走出了院子。
她的身影已完全淹没在了炽热里,可我却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只凰,她挥舞的翅膀比火焰还要炽热,身体燃烧得比烈火还要热烈。我坚定地看着那蔓延开来的火焰,心中的信念也如火一般坚定。
阿刁能在这火灾中活下来,一定。
忽然,一张纸条从孩子的衣服口袋里掉了出来。我将孩子放下,捡起了那张皱皱的纸条。
“拜托你带我离开这里。”纸条上,这样写着。
我再次将孩子抱起来,朝寨口走去。走到那个熟悉的位置时,我停下了脚步。
这是我初见阿刁的地方,那时她唱着欢快的山歌,在湛蓝的空中晃着双腿。眼前浮现出那天的景象,我不禁簌簌泪流。
我站到她当初坐着的那个地方,我抱着孩子,眼里尽是那一天阿刁无忧的笑。
我究竟,能为阿刁做些什么呢?
我闭上眼,跳了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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